官路十八弯 (长篇小说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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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路十八弯 (长篇小说节选)

发布时间:2020-07-29 06:08:40

作者简介:胡守文,男,松滋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杭州。电视剧作品有《浴血红颜》(刘芊含、宋涵宇主演)、《大西北剿匪记》(宁静、侯勇主演)、《独立纵队2》(陈龙、李彩桦、黄海冰主演)、《红色追剿1949》(颖儿、王学兵、郑国霖主演)等多部,出版有畅销小说《官路十八弯》,曾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

向人性深处开掘

———《官路十八弯》创作谈

胡守文

看重故事,更看重细节

小说不仅仅是故事,但小说必须讲好故事。故事好看,是小说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我的做法是,第一,紧扣刻画人物来讲故事。故事应该服从、服务于刻画人物这个根本目的,不能单纯为卖弄故事而讲故事,必须以人带事,事随人走。与刻画人物关系不大的故事,一律割舍或者略写。这样笔力更集中,结构更紧凑,可避免人物被一些琐碎的故事淹没,导致“见事不见人”。同时,让人物紧紧围绕故事发展进程来展现内心冲突和性格变化,也使故事更有韵味,更耐咀嚼。第二,力求老套路讲出新精彩。我在这一点上是下了不少功夫的。比如,写包云河和田晓堂为了争取从龙厅长那儿拿到便民服务中心的项目,向尤思蜀讨主意,我设计了包云河力图将尤思蜀灌醉,让尤思蜀酒后吐真言,不想尤思蜀十分谨慎,始终不肯明说,只是拿出了一本《烟标收藏》小册子,念了一首咏竹诗,包云河未能悟透这个“哑迷”,后来还是田晓堂灵光一闪,才洞察到了其中的玄机,这样写就避免了简单化,也有了更多的文学味和戏剧性。又如,写那个主楼工程的竞标,一般都是写有一位关键领导打招呼,我在小说中却写了两位关键人物都作出了暗示,让包云河左不得,右不得,这就有了新颖之处。再如,写包云河为了做副市长候选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剑走偏锋,不惜用40万大买廉名,不想却惹恼了对他心怀不满的人,借劳力士表在网上向他发难,并穷追猛打,直到把他拉下马来。包云河花钱买廉名的做法,以及下台的原因与过程,应该说还是有新意和特色的。

在看重故事的同时,我更看重细节。我觉得,写官场生态,揭示其中的玄机和微妙,营造那种氛围,关键靠细节。在这部小说里,我设计了诸多大大小小的细节。就是在讲某个故事的过程中,我也不忘穿插一些小细节。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人物才徐徐出场,故事冲突还未展开和升级,故事性就显得相对弱一些,但凭借大量颇有意味的细节,似乎也不觉得有多枯燥。不妨列举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小说一开篇就写了那个奇怪的梦,使开头别具一格,表现了田晓堂的迷惑和惶恐;接下来关于办公室奢华情况的描述,揭示了另一种腐化和官员的迷信,大黑钟的意外坠落则从一个新的角度引出了包云河与郝局长的矛盾,渲染了某种气氛;唐生虎在局会议室里对谁笑对谁不笑的描写,透露出了唐生虎此行的隐秘目的;写华世达办公室那把与众不同的小木椅和那幅行草,一下子使华世达这人的个性特点清晰起来;王贤荣与田晓堂关于乌鸦与喜鹊的议论,巧妙地揭示了“干得好不如叫得好”的看法;包云河去紫烟路28号看望省领导的细节,为后来揭示包云河的诡谲作了铺垫;田晓堂两口子从唐生虎家一跨出屋,铁门立马关上的描写,唐生虎在公开场合故意不理田晓堂的细节,写出了唐生虎的老道和谨慎;尤思蜀陪同龙厅长来云赭,田晓堂感觉尤思蜀言行举止跟过去有点不一样的描述,道出了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

说到细节,还得说说心理描写。在这部小说中,我运用了大量的心理描写,以揭示主要人物田晓堂的内心世界,反映其激烈的内心冲突,展示他思想上的复杂性、敏感性和多变性。当然,心理描写也不能一味滥用,需要充分展现心理活动时可以不惜笔墨,而在需要给人留下想象的余地时还得惜字如金。我在写田晓堂与姜珊、与袁灿灿的交往时,几处地方都写得很含蓄,很节制,没有过多的心理描写,以便给人留下更多想象、回味的空间。

另外,我还注重了悬念的运用。悬念是激发阅读欲望,增强小说吸引力的法宝。这部小说有意设置了不少悬念,有的悬念很快就解开了,有些悬念从提出到解密时间跨度则很大。比如,田晓堂对于姜珊为何对他那么有情有义的疑惑,只到小说第一部快结尾了才揭开。又如,包云河去紫烟路28号看望省领导的真相,则是一波三折,只至最后才真正揭晓。

向人性深处开掘

文学是人学,重在刻画人物,揭示人性。我在写作过程中,一直在思考如何更好地刻画人物性格,观照其生存处境,对人性的弱点,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局限性进行抽丝剥茧般的开掘,力争让笔锋直抵人性幽微之处。我希望笔下只有复杂的、立体的人物,而没有什么绝对的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

田晓堂是小说中的“一号”,可算是个“正面人物”。“正面人物”不好弄,要么容易搞成高大全,让人觉得虚假,要么因生硬地安上一些缺点和毛病,又让人感觉别扭。如何让田晓堂这个“正面人物”更加真实生动,我想必须紧贴着人物去写,按照人物自身的性格逻辑去写,努力把人性的复杂和生活的复杂写出来。田晓堂总的来说是个有良知和正气的年轻官员。他想尽办法企图说服包云河支持“方案二”,费尽周折跑去瞻仰郑良祠,为王贤荣提任局办主任不惜对包云河以撂担子相要挟,对周传芬不遗余力给予资助,将王季发送来的30万最终捐给了乡中学,这些都充分展示了田晓堂的正面形象。但在清浊难辨的社会环境中,田晓堂时常又在经受着考验,他有过动摇和彷徨,有过无奈和沮丧,不得不一再作出妥协和退让,有时甚至也觉得自己是在逐步走向练达和圆熟。他支持姜珊举报洁净工程质量问题,但后来当钟林提出返工重建的建议时,他却又不敢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不赞成陈春方提任工会主席和后来付全有调到二级单位,却不得不违心地在会上表示支持;他反对攀附之风,但在犹犹豫豫中还是去投靠了唐生虎;他不愿欺骗龙厅长,但为了所谓的地方利益还是积极参与其中;在包云河帮他化解了朴天成惹下的那个大麻烦后,他出于感恩心态,对包再也不好说半个不字;尽管30万最终捐出去了,但之前他差点儿就把这笔巨款据为了己有;面对姜珊与袁灿灿的深情,他努力保持冷静,但最终还是和袁灿灿跨越了男女界线……我力图写出田晓堂性格的多面性和多变性,写出他的优缺点之所以存在以及优缺点时有变化背后的深层次心理动机和内在缘由,向人性深处不断开掘,让他更加鼻眼生动,真实可感,可信可亲。

包云河是个更为复杂的人物,甚至很难用一句话对他作出评价。他让人有时觉得可敬,有时觉得可爱,有时又觉得可恨,有时还觉得可怜。他身上的优缺点都十分突出,反差很大,田晓堂对他的感情也相当复杂,充满了矛盾和波动。包云河这个角色的塑造,应该说也是摆脱了简单化和脸谱化的。这部小说中还有一大串人物——李东达、王贤荣、钟林、周雨莹、付全有、华世达、姜珊、唐生虎、刘向来、袁灿灿、周传芬、龙泽光、尤思蜀等等。我试图让每个人物都不是可有可无,也不是面目模糊的,让他们都积极参与到故事当中,成为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展示其独特个性,争取给人留下一点鲜明印象。

呼唤悲悯意识、

百姓情怀与担当精神

我注意到,时下一些时政小说,热心于玩味潜规则,却撇开了底层大众,淡忘了民生民瘼。我在这部小说中,专门设置了周传芬及其一家,作为普通百姓和弱势群体的代表,通过描写田晓堂对她一家的深切同情,一次又一次无私的帮助和照顾,来展现一位正直官员的悲悯意识、百姓情怀与担当精神。我觉得,一个官员缺乏这三点,很难说是个称职的干部。而要表现一个官员的优秀品质,离开了这三点,也是舍本逐末。在这部小说中,除了与周传芬相关的故事外,还在多处反映了田晓堂、姜珊等人的悲悯意识、百姓情怀与担当精神,同时揭示了他们之所以具备这种品质的社会根源和心理依据,也写到他们并不是那么坚定,曾有过动摇,有过放弃,有过后悔,这样就更为真实可信。

让女性形象更加血肉丰满

在写作之初,我就在考虑如何让我笔下的女性形象更加血肉丰满。我设计了两个年轻女性人物:姜珊与袁灿灿。这是两位美丽可爱的女性,她俩身份不同,各有优点,都暗暗爱慕田晓堂。而这种爱慕并不是凭空而来,一见钟情式的,都具有相应的感情基础和历史渊源。田晓堂对这两份爱意都采取了冷静的态度,他始终没有和姜珊发展到那个份上,因为他考虑到那样只会给她带来伤害,而被动地和袁灿灿有了一夜情后,他又感觉满足和熨帖,这种心态也是可信的。我笔下的男女关系,没有赤裸裸的肉欲,相反还让人感觉美好。除了表现姜珊、袁灿灿的隐秘感情之外,我还刻画了姜珊的正直、纯洁、能干,描写了袁灿灿的善良、泼辣,充分展示她俩性格的多侧面,让这两个女性形象能够立起来、活起来,带给人一股清新之风。

寻找久违的感动

有评论家说,读一些时政小说,只有忧愤,却很难感动。之所以如此,要么是小说中只有揭露和谴责,没有一抹亮色,要么就是虽也表现了崇高,讴歌了正气,可惜写得太简单、太虚假。我想在这部小说中,努力寻找那种久违的感动。我不知道,当别人读到田晓堂一次又一次想方设法,无私地资助周传芬一家,读到田晓堂争取包云河支持“方案二”彻底失败后,姜珊用短信、QQ细心劝慰田晓堂,读到田晓堂与姜珊在郑良祠的楹联前沉思良久,感慨不已,读到包云河为了争取项目与尤思蜀拼酒,不惜故意呕吐完后再去喝,连身体也不管不顾,读到田晓堂为了让王贤荣做局办主任竟跟包云河大吵一架,还以撂担子相要挟,读到田晓堂与袁灿灿在绿茂山庄酒后吐露真情,最后终于走到了那一步,读到田晓堂去看莫湖乡中学那栋用他提供的30万建起的教学楼,说“只要看一眼就心安了”……会不会感到心弦被拨动。说实在的,为达到以真情打动人,以正气感染人,以精神激励人的目的,我作出了不懈的努力。我希望这是一部能让人为之动容的小说。

写于2010年岁末

畅销小说《官路十八弯》一书的封面

官 路 十 八 弯

(长篇小说节选)

胡守文

半晦半明,亦真亦幻。这是在哪儿?局里那个大会议室吗?像,可又不太像。会议室聚集了很多人,倒像是在面试他,就是公开选拔干部的那种所谓面试。有的喝问:“你凭什么当这个副局长?”有的大叫:“你这个副局长花了多少本钱?”天呀,这哪是什么面试,这分明是在提审他呀。

田晓堂从梦中醒过来,满是惊惶,感觉后背汗津津的。冬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探进来,柔柔地落在他脸上,他的心渐渐回暖。侧过头,只见周雨莹趴在床边,把头歪在被子上,笑眯眯地望着他。那笑,含着柔情,又夹着几分暧昧,很有些意味深长,让他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和快慰。他便想起来了,刚才在梦里感觉嘴被堵住,其实是真的。周雨莹刚才热烈地亲吻了睡梦中的他。她用这种特别的方式弄醒他,也把他从那个可怕的噩梦中搭救了出来。周雨莹嘻嘻地笑着一把掀开被子,嚷道:“快起来吧,田局长!早餐已做好啦!”

田晓堂装作很淡然,但周雨莹喜滋滋地故意叫他局长,他心里还是很快活,很受用。坐到餐桌前,见周雨莹准备的早餐空前丰盛,田晓堂顿觉胃口大开,心情越发高兴,不由又有了些许感慨。周雨莹在一家事业单位做财务工作,平时对他的仕途进步似乎不太热心。她曾经说过,能弄个一官半职当然更好,弄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日子过得平平安安,就是福气。又说,当官这事儿,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你也硬夺不过来。俨然不是很在意,又似乎想得很开。现在看来,情况远非如此。其实她还是挺在乎的,她也未能免俗。不然,自从上周五市委组织部来局里宣布他提任副局长后,这几天来她就不会这么欢天喜地,就不会对他这么温存有加。她一门心思围着他转,几乎都把宝贝儿子田童抛到脑后了。

吃罢早餐,周雨莹带着田童匆匆出了门,她得先把田童送到幼儿园,再赶去上班。田晓堂见时间尚早,就慢悠悠地换了鞋,才夹着皮包跨出门。

田晓堂还没走出院子,却看见局里的司机甘来生开车来接他了。其实田晓堂根本没有叫他来接自己,小伙子是主动来的。这让田晓堂大为高兴。而且甘来生由“田主任”改口称“田局长”,竟叫得那么自然、顺畅,毫无别扭之感,好像他早就当了副局长似的,这让田晓堂也倍感舒服。

小车拐上大街,田晓堂这才注意到自己坐的是辆别克,而不是甘来生往日开的奥迪。他正想张嘴问,蓦然间又明白过来,就噤了声。还用问吗?一定是甘来生和付全有换了车。甘来生是前任局长郝局长的司机,一直开奥迪。付全有是原来的三把手副局长包云河的司机,一直开别克。一个月前,身患胰腺癌的郝局长死在了医院里。上周五,在田晓堂被任命为副局长的同时,包云河被任命为新一任局长。好马配好鞍,包云河当了局长,自然就不会再用别克,而要改坐奥迪了。

车要换,司机却不会换。甘来生到底是郝局长用过的人,包云河再用难免会觉得不习惯,感到不贴心。倒是付全有为他开车多年,早开出了感情,也开顺了手,继续为他服务也就顺理成章了。可甘来生服务的领导却死在了任上,当前对他来说还真是前途未卜。甘来生多半是要被发配去开局里的面包车。

小车平稳地行驶着,田晓堂目光散漫地望着车窗外,脑子里却想起了早上做的那个离奇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仔细想来,做那样的梦,一点儿也不奇怪。他这个副局长当得太出乎意料了,包云河的局长呢,来得更出乎意料,让全局上下都大跌眼镜。五个月前,郝局长身体不适,查出癌症就住进了医院,委托常务副局长李东达主持全面工作。后来,郝局长见身体每况愈下,就利用自己最后一点儿的影响力,对前来征求意见的市委组织部领导举荐了三位优秀干部,算是自己为革命事业作出的最后一次贡献。他举荐的三个人,一是李东达,举荐接任局长;二是一科科长钟林,举荐提任副局长;三是下面戊兆县局局长陈春方,也举荐提任副局长。这个信息不知怎么就泄露出去了,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说中被推荐的三个人果真也没闲着,他们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而且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李东达这个代理局长的口气陡然就硬了起来,进进出出也像昔日郝局长一样背起了手,踱起了方步。钟林甚至在一科同志们的强烈要求下,热热闹闹地请过一次客,饭桌上同事们频频举杯预祝他升任副局长。陈春方呢,往市局跑得更勤了,见到各科室的同志就故作领导状,和大家亲热地握手,仿佛他已当上了副局长似的。不想一个月前,郝局长突然撒手而去,形势一下子发生了逆转。三个志在必得的人竟一个也没胜出,最后半路杀出的是包云河和他田晓堂。包云河是怎么上去的,他不大清楚倒还可以理解,可他对自己如何得到擢升竟也是稀里糊涂的。这让人真是难以置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从来就没有妄想过做局领导,也没有为当这个副局长作出任何努力。说他是白捡了个大便宜,一点儿也不过分。正因为是捡的便宜,所以这几天来他总是不踏实,总有些怀疑组织部门是不是弄错了,不敢相信这顶含金量不低的乌纱帽真的就扣到了自己头上。在那个可怕的梦里,局里的人都来兴师问罪,气势汹汹地抛出一个个尖锐的问题。其实,正是他自己担心大家不信任他。那些问题呢,也不过是他自己心头的疑问而已。他觉得自己的能力谈不上有多出众,又没跑官要官,也没踩着哪个往上爬,他凭什么当这个副局长?连他自己都是满头雾水啊。他想把老同学刘向来约出来,讨教一番。

不知不觉间,小车开进了局机关大院,停在办公楼前。田晓堂正要下车,甘来生却轻轻叫了声“田局长”,转过头来,有点儿胆怯地望着他,说:“我,我想……”甘来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田晓堂立刻猜到甘来生想说什么了,不等甘来生把话说完,就拍了拍他的右肩,说:“好,好。我知道你的想法。”

田晓堂下了车,迈进一楼大厅,看见周传芬正等候在大厅里。还没到上班时间,大厅里空荡荡的。田晓堂和周传芬打了声招呼,走到她跟前。近半年不见,周传芬显得更老了,不到五十岁的人,看起来竟像六七十岁的老妇了。

“快要过年了,我给郝局长送腊猪蹄来!”周传芬将右手提着的东西扬了扬,田晓堂看见那是一只熏黄了的大猪蹄。

田晓堂觉得心头一热。眼下谁还惦记着郝局长,恐怕除了她周传芬,再也难得有别人了!他又感到哭笑不得。郝局长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离世,难道她不晓得吗?竟还给他来送什么腊猪蹄!

周传芬就住在近郊,那里现已被划为经济开发区,靠种点儿瓜菜挣点儿小钱。过日子本来就艰难,不想她男人又患上了严重的肾病,需要长期治疗,她家因此几乎陷入了绝境,读中学的儿子也被迫辍了学。三年前,市里开展领导干部与贫困家庭结对帮扶活动,安排和郝局长结对子的正是周传芬家。

这几年来,郝局长每年都要去她家看四五次,每年都安排局里拿一万多块钱帮贴她家。周传芬不知怎么感谢郝局长才好,后来也不晓得从哪里知道了郝局长爱吃腊猪蹄,就在每年年底给郝局长送上一只精心腌熏的腊猪蹄。今天,她却送不出去了。因为,她的恩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犹豫了一会儿,田晓堂决定还是说出实情。

果然不出所料,周传芬听他一说,脸色马上就僵住了,右手提着的腊猪蹄“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她就一屁股瘫坐下来,呼天抢地地大哭不止,一边哭泣一边诉说着郝局长对她一家的大恩大德,点点滴滴,悉数道来。他劝说了几句,见劝不住,只得把周传芬交给赶过来的保安,转身上了楼。

上得四楼,迎面碰上付全有。付全有看见田晓堂,既没叫“田局长”,也没说半句话,只是脸颊上的皮肉动了动,似乎冲田晓堂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可田晓堂并没有捕捉到多少笑意。田晓堂也就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出来了,付全有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得意什么呢?因为所服务的领导升了职,就感觉自己的身份也水涨船高了吗?这也太可笑了。

田晓堂进了自己的新办公室,只是驻足片刻,就转身出门,去了包云河那边。他敲了敲虚掩的门,头刚探进去,就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包局长!”他跨进屋,看见房间的深处,有一颗脑袋从硕大的办公桌后面浮了起来。那正是包云河。然后,就见包云河竟然离开办公桌,向他迎来。田晓堂大感意外,赶紧加快脚步,小跑着奔向包云河,两双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田晓堂去看包云河的脸,那脸色却显得有些平淡,找不到他预期中的灿烂的笑容。他略微有点儿失望。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包云河方才开口,却只是缓缓吐出了三个字:“怎么样?”

不了解包云河的人,会觉得他问得简直莫名其妙。其实,“怎么样”是包云河的口头禅,他喜欢用这三个字开场。这三个字有时带有问询的意思,但大多时候并无具体所指。

田晓堂笑着说:“办公室前天就搬了,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只等您发号施令了。”

“好,好。”包云河轻轻点了点下颏。

田晓堂微微欠了欠身子,又谦恭地说:“自己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明白得很,就怕挑不起这副担子……好在您这个班长水平高,经验也足,有您传帮带,我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包云河淡淡地一笑,轻咳了一声,才说:“你是班子里最年轻的,正是甩开膀子干事业的时候,你要有信心嘛。今后压在你肩上的担子可能还要重一些,你要有思想准备。”

田晓堂感激道:“只要您信任,再重的任务交给我,我都有决心把它完成好!”

包云河又点了点下颏,显得很满意地说:“好,好。”

两人又聊了几句,田晓堂就告辞出来。他在心里暗自感慨,这个包云河,真可谓是摇身一变啊。刚才包云河的表情似笑非笑,说话不徐不疾,看人的眼神也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已经完全具备一把手的架势和派头了。

田晓堂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坐下来,钟林就敲门进来了。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今天这副局长办公室的主人,恐怕就不是他田晓堂,而是坐在面前的这个钟林了。还是钟林先开了口,说:“田局长,祝贺你呀。我这已是迟到的祝贺了。今后在工作中,还要请你多多关照。”田晓堂对钟林一直印象不错。钟林在业务上是一把好手,为人又比较厚道实在,这样的人哪个单位都是需要的。

田晓堂笑容可掬地说:“谢谢你呀,钟科长。以前我在局办,你对我的工作相当支持,我一直是十分感激的。今后在工作上请你要多支持,一些业务问题还要请你多指教。”

两人正聊着,门却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田晓堂扭头一看,是局办的副主任王贤荣。王主任对田晓堂说:“九点半开机关干部会,请你出席。”

田晓堂觉得王贤荣的话很有些味道。王贤荣不是说“请你参加”,而是改口“请你出席”,两字之差,这就把他摆在了局领导的位置上,看似细微,实则有本质的区别,听了就格外地舒坦。

开会的时间到了,包云河终于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大会议室门口。一直在往外张望的李东达立即站起身来,鼓起了掌。屋子里就热热闹闹地响起了一阵噼啪声。包云河朝大家拱了拱手,健步迈上主席台。李东达急忙把台上正中间的那把椅子往外拖了拖,笑眯眯地请包云河落座。包云河坐下后,不苟言笑地往台下扫视了一遍,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好像近百号人都屏住了呼吸似的。包云河这才侧过头,不紧不慢地对李东达说:“怎么样?”李东达说:“人都到齐了,可以开会了。”包云河点点头。李东达作为会议主持人,就简短地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说下面请包局长作重要讲话。又是一阵掌声过后,包云河清了清嗓子,开口就说:“今天开个短会,我在这里只讲两点想法。”

包云河口若悬河,田晓堂脑子里却开起了小差。李东达今天的表现和状态太让人感到意外了。要是换了别人,说不定就找个借口不来参加这个会了。可李东达不仅来参加了,而且还面带笑容,带头鼓掌欢迎包云河的到来,殷勤地给包云河挪椅子,好像他很拥护包云河同志做局长似的。这太奇怪了。他是故作旷达吗?可这戏也演得太过了。这个李东达,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田晓堂又玩味着包云河作为局长今天的首次亮相。他往台下一扫,全场居然立马就静了下来。这在他做副局长的时候,是不可想象的。包云河说“开短会”,“只讲两点想法”,这也是大有深意的。过去郝局长主政时期,喜欢开长会,讲长话,动辄就是“三点”,大三点里面又套小三点。无三不成文嘛。而且,郝局长从来不说什么“想法”,只说“意见”,经常是“下面我讲三点意见”。包云河这是有意标新立异,和郝局长区分开来,树立自己独有的领导风格。当然,新官上任这样表演,其实已很俗套,也够拙劣的,但再俗套,再拙劣还得照做。毕竟,大家都不过是一介俗人。

田晓堂定了定神,继续听包云河讲话。只听见包云河说:“近几个月来,因种种原因,我局的声誉、形象深受影响,大打折扣。社会上议论纷纷,谣言四起,搞得我们相当被动啊。”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又加大嗓门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重塑我局的形象。一个单位形象的好坏,首先在于领导。主要领导不带好头,不作表率,形象建设就落不到实处。上梁不正下梁歪……”田晓堂渐渐听出味来了,包云河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责郝局长。田晓堂感到心里有些不畅快,觉得包云河在大会上这样讲一个刚去世的前任,似乎有失厚道。

可包云河却越讲越起劲,田晓堂微微眯起眼睛,他真不想听了。这时,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这响声惊天动地,震耳欲聋,把包云河的讲话生生打断了。田晓堂忙睁大眼,看见整个会场上的人都在掉头往后面看,王贤荣等几个人已朝后墙边跑去了。有人在悄悄说:“钟掉了!那个大黑钟掉下来了!”话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田晓堂不由得吃了一惊,钟怎么会掉落呢?他感到坐不住了。眼下他的局办主任还没免,机关内务管理是局办的分内工作,出了这个事他也有责任。他便下了主席台,快步来到后墙下,只见那个硕大的黑色电子钟已扭曲变形,痛苦地瘫在墙边,玻璃则碎了一地,王贤荣正在手忙脚乱地清扫。

田晓堂回到主席台,轻声告诉包云河:“钟已经砸坏了。”包云河没有答理他,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接下来,包云河又摆开作报告的架势,话锋一转,说道:“连个钟都挂不牢,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作风不够扎实,工作不够细致嘛。我正要讲这个问题呢。重塑我局的形象,关键就在于改进作风,强化管理。”包云河越说越严厉,“我今天不得不对王贤荣同志点名批评。不要以为一个旧钟不值几个钱,摔坏了无所谓,这个账不能简单地这么算……”

田晓堂听不下去了,觉得包云河批评王贤荣的话说得太重了。钟掉下来王贤荣不能说没责任,但这钟挂了四五年一直都稳稳当当,谁能预料会出今天这事,又该如何提前防范呢!再说,王贤荣上面还有他田晓堂,要追究责任首先应追究他呀。田晓堂就插话说:“这事首先应怪我,我在这里向大家作检讨。”

包云河侧过头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要护短……”

散会后,田晓堂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扣上门,坐下来喝了几口茶,还是觉得心口有些堵。他知道包云河十分在意“掉钟事件”。包云河就任局长召开第一次机关干部大会,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令人扫兴的怪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因此就怒火中烧,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下属大发雷霆,也绝不是什么好作风。田晓堂隐约觉得,包云河一味迁怒于王贤荣,分明对他带有成见。想到这里,田晓堂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周雨莹打来电话,说想在中午约他几个朋友一起吃个饭。田晓堂一听就有些恼火,他不想在电话里和她说太多,就谎称中午要在局里陪客,一口回绝了。他知道周雨莹的小心思,她不过是想显摆一下。他心里明白得很,此时张张扬扬地请客吃饭,只会让人觉得他轻狂,传出去对他没半点儿好处。

不过,他倒是很急切地想见到刘向来,便打了个电话过去。两人说笑了一阵,就约定了晚上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午餐后,田晓堂就在办公室打了个盹。下午两点半,付全有打来电话。说包局长准备去戊兆,想让他陪同,并说包局长已在楼下等着了。田晓堂一听当然高兴,急忙下了楼,上了包云河的车。

刚进入戊兆境内,就见路边停着一长溜小车,小车旁有几个人正在朝路上翘首张望。车驶近了,田晓堂才发现张望的那几个人,竟是戊兆县局的局长陈春方和他的一帮部下。

田晓堂心想,这个陈春方还真会拍马屁,竟然迎到县界上来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当他和包云河下了车,停在路边的一辆小车中马上钻出一个人来,这人竟是戊兆县县长华世达。田晓堂心头更加疑惑了,堂堂一县之长竟然守在县界上候迎一个平级的新任市局局长,这也太客气了吧!包云河本是戊兆人,也是在戊兆起家的,从乡镇办事员一直做到常务副县长,然后才调到市里。包云河离开戊兆后,一直对家乡关爱有加。仅凭这一点,就给予这么高的礼节?不大可能吧。要知道,一般只有市委书记、市长及官阶更高的官员,县里党政一把手才会接送至县界的。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虽然在哪个规章制度上都找不着,但执行起来比规章制度还要严格。谁如果坏了这些规矩,会被认为政治上不成熟,很让人嗤之以鼻。

田晓堂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华世达迎过来,先跟包云河握了手,又和田晓堂握手,分别都送上了祝贺的话。华世达对包云河热情地说:“包局长,您走马上任第一天,就亲临戊兆视察、调研,指导我们的工作,帮我们开展农村环境整治,真是非常感谢啊!”

包云河打着哈哈说:“华县长,你用词不当啊。中央领导才叫视察,省领导才叫调研,市领导才叫指导,我们来只配叫学习,向县里的同志们学习,呵呵!”

田晓堂有些明白了,华世达并不是专门过来候迎包云河,只是过来陪他们直接去看现场的。既然是来研究农村环境整治工作,包云河事先为什么不跟自己通个气呢?刚才一路上说了那么多话,竟然没有透露半个字。包云河这是什么意思?没必要跟他讲,不屑于跟他讲,还是忘了跟他讲?田晓堂觉得包云河只怕是存心的。包云河一方面点名要他陪同过来,让他感到自己受了重视,另一方面却并不告诉他此行的目的,又让他觉得自己没受到应有的尊重。这大概就是恩威并施,又拉又打吧。在这点小细节上就做足功夫,田晓堂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暗暗佩服包云河的老辣。

陈春方接着也来握手寒暄。陈春方两只手紧紧攥住包云河,腰佝成龙虾状,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老领导您对我说,春方啊,明天上你狗日的那里看看去。我早上起来还直纳闷呢,不想中午就接到了付主任的电话,说您下午真的要过来。嘿嘿,这梦,还真灵验呢!”

包云河白了他一眼说:“你就瞎编,使劲地瞎编吧!鬼才相信你的话呢。相信了你,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钱呢。”

陈春方再与田晓堂握手,腰就不佝了,左手也收回去了,脸上倒是笑得一塌糊涂,连声说:“祝贺田局长!祝贺田局长!”田晓堂知道他其实言不由衷。如果不出那个意外,这会儿也许就是田晓堂对他说“祝贺陈局长”了。

有个面生的年轻女子也过来跟包云河握手。田晓堂朝她扫了一眼,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那女子个头不高,但面相俊秀,身材玲珑有致,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温婉之美。小县里也有如此不俗的女子,实在难得!田晓堂猜测,她大概是县局的办公室主任吧。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弄错了。陈春方介绍说,她是副局长姜珊,一个月前刚调过来的。

姜珊又和田晓堂握手。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田晓堂说:“你好,姜局长!”姜珊甜甜地说:“你好,田局长!欢迎你!”她笑得一脸灿烂。田晓堂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感到她的笑有些不同寻常,好像不只是出于礼节。

几个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朝公路旁走去。在公路右侧,是一条不宽的人工水渠,水渠的右边是农户的稻场和住房。这条沿公路开挖的水渠,一直伸展到县城城郊,长达二十多公里。而这排房屋,也一栋紧挨一栋地一直绵延了二十多公里。一行人跨过水渠上的石桥,顺着房前的稻场一直往前走,时不时还走进农户家里去看一看,问一问。沿途只见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是两层楼房,房子建得一个比一个漂亮,让人不由得暗自赞叹,但是房子四周却又脏又乱,大煞风景。华世达介绍说:“现在大部分农民富裕了,舍得花钱建房子,硬件是上去了,可软件却上不去,卫生环境太差。难怪有人说怪话,说远看房子像欧洲,近看环境像非洲。”

感慨了一番,包云河表态说:“只要你们积极配合,省里这个农村环境整治项目,就调整到你们戊兆来实施吧。”

华世达说:“那真是感激不尽。有了省里项目的支持,戊兆的农村面貌就要大变样了。”

田晓堂没想到包云河谈笑间,就作出了这么重大的决策。要知道,这个项目上面每年无偿投入的资金就有六七千万,而且项目建设会一直延续下去。哪个县市争取到这个项目,无疑是得了天大的便宜。田晓堂又想,包云河决定把这个项目调整到戊兆,肯定在来戊兆之前就已拿定主意了。其实该项目去年就已启动,也就是在另一个县实施的三清工程。现在包云河突然把项目挪到戊兆来,那个县的三清工程可就成了半拉子工程、短命工程了。田晓堂在心里暗自叹息,后任否定前任,不吃前任嚼过的剩馍,不踩前任走过的老路,非得另起炉灶,另搞一套,创建属于自己的所谓“政绩”,官场上的这种痼疾,真是无药可救了。

包云河突然掉头叫田晓堂:“三清工程似乎不够响亮,你帮着想一想,改个什么名字好?”说完又对华世达介绍说:“毛主席说胡乔木是党内一支笔,咱们田局长就是市局的胡乔木,是局里的一支笔、大秀才,文章写得可是顶呱呱的。”

田晓堂觉得包云河这么夸奖他,把他拔得太高了,他有点儿难为情。不过谁都爱听好听的话,所以田晓堂还是有些高兴,对包云河也有几分感激。但想到他现在的身份是副局长,而写文章整材料是办公室主任干的活儿,包云河一味夸他文章材料写得好,似乎又把他贬低了,没把他当副局长看待。还有,包云河决定在戊兆实施农村环境整治项目,事先竟然没有征求他这个副局长的意见,连问都不问他一声,哪怕装个样子呢。这么一想他又不舒服起来。他不想动太多脑筋,略微思索了一番,就说:“我建议就叫洁净工程,你们看行不行?”

包云河想了想,说:“嗯,可以。不愧是一支笔,思维就是敏捷。”华世达也称好,洁净工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包云河和华世达边看边议。田晓堂故意放慢步子,落在队伍的后头。姜珊见他掉在后面,就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跟前了,再并肩往前走。

田晓堂出于礼貌,没话找话地问:“姜局长以前在哪儿高就?”

姜珊嫣然一笑说:“我以前在县一中做教书匠,教语文。我大学学的是中文。”

田晓堂眼里一亮,说:“是吗?我也是中文系毕业呢。”

姜珊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中文系的高才生。咱们俩上的是同一所大学。”

田晓堂有些吃惊,也有些欣喜,说:“那咱们还是师兄妹呢!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那所大学念的中文系呢?”

姜珊诡谲地一笑,说:“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以前写过好些文章。我是你的粉丝呢!”

田晓堂越发好奇,饶有兴味地说:“是吗?”他期待着她说下去。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满脸仰慕地称她是你的粉丝,不管她是真心实意,还是半真半假,都会让男人晕晕乎乎、心花怒放。田晓堂尽管不乏稳重,心里还是难免痒酥酥的。这时候如果还无动于衷,那就是冷血动物了。

吊足了胃口,姜珊才说:“我上高中时,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经常从报纸副刊上读到你的文章,特别喜欢。你那些文章篇幅不长,但挺有个性的。我那时对你真是佩服得不得了!经常忍不住想:这个叫田晓堂的人,长得是什么模样呢?”

田晓堂哈哈大笑,说:“今天见了,大失所望吧!我那些文章也没你说的那么好,涂鸦之作而已。”提起往事,田晓堂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这时,突然听见华世达在前头夸张地大声叫嚷:“好哇,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竟然躲在后面磨磨蹭蹭,卿卿我我,打得还挺火热啊!”

两人闻声抬起头,这才发现前面的一行人都转过了身,在朝他俩张望。听了华世达的话,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声,笑得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县里吃过晚饭,包云河当即作出安排,从明天就开始启动前期调研、规划方案制订等工作,由田晓堂牵头主抓,他今晚就留在县里,明天再派钟林带专班人员过来。包云河说干就干,雷厉风行,这种作风让田晓堂大为佩服。

把包云河送上车后,华世达等人一道陪着田晓堂来到他住的县宾馆房间。说了一会儿话,田晓堂知道华世达是个大忙人,这会儿肯定还有别的事,就很理解地对华世达说:“华县长,你忙你的去吧。我这里有陈局长、姜局长陪着就行了。”

华世达一走,田晓堂就装作要上厕所,躲在卫生间里给刘向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戊兆搞调查,晚上回不去,只得改日再见面了。刘向来揶揄道:“嘿嘿,当上局领导,就日理百机千机了。你该不是在戊兆找了个漂亮美眉陪着,就乐不思蜀了吧。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田晓堂开玩笑道:“还真让你猜对了。”说笑一番,田晓堂收起手机,出了卫生间。

陈春方说:“咱们去唱唱歌、跳跳舞怎么样?田局长你不知道,咱们姜珊同志的歌唱得棒,舞也跳得好,歌唱得可以羞死当红歌星,舞跳得可以气死舞厅小姐!”

姜珊嘟着嘴佯怒道:“陈局长!”田晓堂哈哈一笑,说:“姜局长的动听歌喉和曼妙舞姿,改日我再去欣赏。今天实在是有点儿累了。”

这时,田晓堂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以为是刘向来打来的,看也不看就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包云河沉稳而不失亲切的声音:“晓堂,是我。”

田晓堂忙说:“哦,包局长啊。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我那个老同学呢!”他有点儿奇怪,包云河才离开半小时,突然打电话来,会有什么事呢?

包云河说:“我现在还在半路上,临时接到市政府办的通知,明天上午市政府在我们局里有个活动。你叫陈春方派个车,马上把你送回市里来,越快越好。我在办公室等着你。”

田晓堂有些意外,迟疑了片刻,才说:“好的,我马上赶回来。”

夜晚路上车不多,小车开得飞快,赶回局里还不到晚上九点。田晓堂上楼时,心想市政府明天到局里究竟搞个什么活动,包云河在电话里为何不说清楚呢?

见了包云河,才知明天的活动还真是重大:市长唐生虎来局里检查指导工作。包云河交给田晓堂一件事:起草汇报材料。包云河说:“工作汇报是明天的重头戏,汇报材料必须精心准备。材料里要讲今年以来的成绩,但重点是讲新一届领导班子抓工作的信心、决心和思路、措施。”

田晓堂说:“您的意思我懂了。我马上和王贤荣商量一下,抓紧起草。”他哪能听不懂包云河的话,包云河是提醒他尽量少写成绩,最好一笔带过。因为说到底,那成绩只能算是郝局长的。

包云河却说:“不用叫王贤荣了,就你执笔吧。”

田晓堂迟疑了一下,才说:“行啊。”包云河连材料都不让王贤荣写了,说明对王贤荣已很不感冒。田晓堂有点儿搞不懂,包云河为什么那么不喜欢王贤荣?就因为上午的“掉钟事件”吗?包云河要他亲自动手撰写汇报材料,他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包云河看重他的文才,能放心地把这件大事托付给他;忧的是包云河还把他仅仅视作局办主任,没把他摆在一个副局长应有的位置上。

田晓堂坐在办公室里,开始构思提纲。可他的心思总也集中不起来。唐生虎于包云河上任第二天就过来检查指导工作,还真是相当少见。唐生虎这个不寻常举动,分明是在给包云河撑腰、打气。田晓堂早就听刘向来说过,包云河攀上了唐生虎这个高枝,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他一直不大相信,因为平时实在看不到一点儿蛛丝马迹。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么,包云河能当上局长,只怕就是唐生虎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吧?

田晓堂见思绪越飞越远,便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在电脑上整理起提纲来。他刚打了三行字,周雨莹就打来电话,问他怎么还不回家。田晓堂顿时内疚起来:他晚上不能回去,竟然忘了给周雨莹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忘记,就因为事情多,太忙碌吗?他莫名地有些心虚,在电话里对周雨莹说话就格外温柔。

周雨莹说:“你怎么还在加班赶材料?办公室那帮人呢?你现在可是副局长啊!”

田晓堂笑了,说:“谁说副局长就不写材料了?副局长就应该抄着手,到处指手画脚?”

周雨莹说:“如果当了副局长还熬更守夜,事必躬亲,那还叫领导吗?”

田晓堂说:“你是只看见了强盗吃肉,没看见强盗挨打啊。”又解释道,“明天唐市长过来检查工作,这个汇报材料太重要了,所以包局长才要我亲自操刀。”

周雨莹这才不再抱怨,只是叫他注意休息,就挂了电话。

这一夜田晓堂却无法休息,熬了一个通宵。材料交到包云河手上,包云河看过表示满意,田晓堂这才松了一口气。

上午九时,唐生虎带着市政府秘书长、市政府办公室相关主任、科长以及市内各媒体记者,准时出现在局机关院子里。

把唐生虎一行迎到小会议室里坐定,包云河满脸堆着笑,先表达了欢迎和感谢之意,接着就挨个向唐生虎介绍坐在自己两侧的局班子成员。先介绍的是李东达,李东达慌忙站起身来,佝着腰笑眯眯地望着唐生虎,等待唐生虎赏给他一个鼓励的笑脸。可唐生虎的目光虽然望着这边,眼神却是飘忽的,根本就没有落到李东达的脸上,而且表情淡然,不冷不热,似笑非笑。李东达难免感到失望了,颓然跌坐到椅子上。脸上的笑便有些僵,他就笑得比哭还难看了。介绍其他几位副职时,唐生虎也是不大热情。最后介绍到田晓堂,唐生虎总算是朝他认真地瞥了一眼,轻轻点了下头。田晓堂暗想,李东达他们几个这会儿对他肯定嫉妒得要死。

包云河摊开田晓堂昨晚忙乎了一夜写就的汇报材料,开始向唐生虎汇报工作。唐生虎听得很认真,边听边往笔记本上记几笔,时不时还点点头。当包云河汇报说打算在戊兆实施洁净工程时,唐生虎显得似乎很感兴趣,脸色渐渐舒展开来,眉眼间也漾起了一丝笑意。不过,他只肯冲着坐在他正对面的包云河笑,却不肯轻易把笑慷慨地施舍给在座的其他人。田晓堂还意识到,自己把某些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唐生虎给李东达他们几个冷脸,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跟他们不熟识,背后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唐生虎只怕是有意甚至说是刻意这么做的,为的是不露声色地敲打一下李东达等人,警告他们识相一些,切莫在背后对包云河使绊子。田晓堂正想细细玩味这个问题,却听见包云河高声说:“下面请唐市长给我们作重要指示。”掌声便炸豆子一般腾地而起,他只得收住了思绪。

唐生虎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包云河的工作设想和打算,特别强调洁净工程一定要办成示范工程、民心工程,并表示到时他要亲自去检查验收。说得包云河既兴奋又感激,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可惜应者寥寥。唐生虎最后谈到了一个问题:团结。田晓堂暗忖道:唐生虎真是厉害啊,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转换了几下表情,又讲了一通团结,目的就已达到了:该撑腰的撑了腰,该敲打的也敲打了。

唐生虎来局里走了一趟,经本地媒体浓墨重彩地一报道,市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很快,机关上下对包云河的看法就发生了改变。说实在的,对包云河这匹“黑马”半路杀出,成功跃上局长的宝座,很多人和田晓堂一样,一直倍感蹊跷。这也只怪包云河城府太深,保密工作做得太好,硬是把与唐生虎的不寻常关系深藏于“地下”,未让别人觉察出一星半点。现在,包云河得以胜出,他和唐生虎的关系也从“地下”走到了“地上”,大家方才哦地一声恍然大悟,原有的疑问顿时烟消云散。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无人难做官”,包云河既然靠上了市长这棵大树,上面有唐生虎撑着罩着,不当这个局长反而奇怪了。这样一来,包云河的威信、声望便迅速飙升,全局上下似乎都对他心悦诚服,愿意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了。

从大会议室后墙上掉下来的那个大黑钟并没有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一直还被好事者惦记着。先是在局机关成了热门话题,热度持久不减,然后就散布到社会上,被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周雨莹都听人说了,回家后还向田晓堂求证和打听详情。这也印证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老话。后来,“掉钟事件”竟越说越玄乎,越传越离谱。一种说法是说黑钟掉下来是郝局长显了灵,他在阴间动了怒,把黑钟狠狠摔下来,以此发泄对包云河的不满。另一种说法是“掉钟事件”是对包云河心存不满的人一手炮制的,目的是为了在包云河正式就任局长的第一天制造事端,故意出他的洋相,看他的笑话,闹得他心里不痛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掉钟事件”的这些说法渐渐也传到了包云河耳朵里。包云河对前一种说法倒不是太在意,对第二种说法却起了疑心。

这一天,市政府办来了一个通知,市政府明天上午召开整顿机关财务纪律工作会,要求各部门分管副职参加。田晓堂看了通知,却不知道应该通知谁去参加这个会。新的局领导班子一直没有明确分工,机关财务工作还不知由谁来分管。田晓堂犯了难,便决定去请示一下包云河,由他定夺。

不想包云河只看了一眼会议通知,就不假思索地拿起笔批道:请田晓堂同志参会。田晓堂见包云河签下这么个意见,暗暗有些吃惊。他真想问一下包云河,为何要安排自己去参加这个会,可又想问这种问题是愚蠢的,就忍住没问。包云河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田晓堂以为他这是在用肢体语言暗示自己可以走了,就拿起那份通知准备离开。可站起身来的包云河却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说:“到那边去坐会儿吧。”

田晓堂心里“咯噔”了一下。包云河留住他,肯定不是为了和他扯闲。包云河会和他谈些什么呢?莫非,是就新班子分工问题先跟他吹吹风,透透底?包云河曾对他说过,今后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可能要重一些,那么,在分工上会如何体现这个“担子重”呢?包云河刚才安排他参加机关财务工作的会议,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今后可能分管机关,甚至分管大财务工作?

田晓堂心里充满了期待,可包云河在沙发上坐定后,一开口却又是那句口头禅:“怎么样?”然后就望着田晓堂,似乎在等他说话。田晓堂便有点儿失望,他原以为包云河会开门见山地和他说到对班子分工的考虑,甚至还装模作样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但包云河此时以“怎么样”开头,就说明包云河还是想先听他说点儿什么。

说点儿什么呢?目前已明确由他主抓的工作就是戊兆的洁净工程,这些天他的主要精力也是用在这上面。田晓堂想包云河的意思可能是要他汇报一下洁净工程的进展情况,便说道:“最近半个月,我和钟林他们一直扑在戊兆。考虑到今后要分期推进,实施若干年,为了确保规划的科学性、协调性,尽可能提高项目资金的使用效益,我们这次扩大了调查、测量的范围。目前已跑完了五个村……至于今年第一期工程怎么实施,我们的初步想法是,选择沿公路的两到三个村,以村为单位全面整治改造……”

田晓堂还没说完,包云河就打断他道:“目前最紧要的,是让工程尽快动工建设,让大家看到我们这个新班子雷厉风行、务实高效的作风。现在要抓紧把第一期工程的规划方案拿出来,至于涉及今后几年的总体规划,可以留待以后慢慢来做嘛。”

田晓堂并不认同包云河的这种说法,刚想开口辩解几句,包云河却又说话了:“今年第一期工程怎么搞,我上次和华县长已统一了一个意见。那就是先搞试点,围绕公路边的那排民房开展环境整治,建成一条长长的净化美化风景带,尽快提升洁净工程的社会关注度,为今后争取上级更多的后续资金创造条件。”

田晓堂不由愣了一下。包云河上次去戊兆时竟和华世达统一了这么个意见,他怎么一点儿也不晓得?还没等他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包云河接着又说:“还有,我们一定要坚持高标准设计施工,不说五十年不过时,起码也要管个二十年吧。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解放思想,看长远些,绝不能鼠目寸光,小家子气。”

田晓堂听包云河的口气,已经暗含不满了。看来包云河对他在戊兆的工作情况是相当清楚的,不然他说出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强的针对性。他感到心里不大舒服,对包云河的观点、意见还真不敢苟同,想要据理力争,却又觉得今天劝说包云河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因为,按他的思路做的规划方案还没有形成,他还拿不出足够的说服包云河的依据和理由。再说,他今天还一直挂念着班子分工的事情,也不想老是纠缠在洁净工程上,怕惹得包云河不高兴了,再也不肯给他吹风透底。所以他就什么也没说,只是谦恭地点着头,一副很受启发的样子。

可接下来,包云河还是没有提及班子分工,而把话题扯到了“掉钟事件”上。包云河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说:“我听说,眼下外面传得很厉害,说那个大黑钟掉下来,是有人在背后搞名堂,故意出我的洋相。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田晓堂没想到包云河会和自己谈到这个传言。他想,包云河只怕是在考验他,试探他,看他站在什么立场上吧。田晓堂一下子犯了难。

田晓堂猜测,包云河对“掉钟事件”只怕是真的怀疑上了。人一旦坐到了一定的位子上,神经就变得格外过敏,总喜欢作出些“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举动来。可他该怎么回答包云河呢?如果他说“掉钟事件”还真是个意外,是个巧合,并非人为因素造成的,包云河肯定会不高兴。可要他违心地迎合包云河,想当然地说可能是某某在钟上做了手脚,他又说不出口。想来想去,田晓堂只得艰难地、模棱两可地说:“您怀疑有人捣鬼,也不是没道理,但我觉得多半还是个意外。如果真是有人捣鬼的话,这鬼捣得一点儿也不高明。”

包云河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脸色变得越发肃穆,用教训的口气说:“你到底年轻啊,还是有些天真。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有的人当面对你眉开眼笑,说不定他就是一只皮笑肉不笑的笑面虎。别看有的人和你见面时又拥抱又拍脊背,说不定他就是在选择背后捅你一刀的准确部位呢。”

田晓堂听出味来了,包云河不仅确信“掉钟事件”是有人捣了鬼,而且已锁定了捣鬼的人,准备向这个人开刀了。那么,被锁定的这个人是谁呢?李东达吗?除了李东达,还会有谁!即使不出“掉钟事件”,包云河也会怀疑李东达干了什么别的勾当!恐怕从当上局长那天起,包云河就已把李东达当做潜在的对手,当做危险的因素,时刻提防着,随时准备与他针锋相对了。就是没有李东达,包云河也会另外找出个王东达、张东达来。

这天田晓堂在包云河那里待的时间不算短,可直到离开,包云河都没有半句谈及班子分工。

(未完待续)

《浴血红颜》是作家、编剧胡守文独立原创的一部剧。剧情简介:进步女学生肖红绣携情报前往红军游击区,途中被保安团团长方兆猛抓捕,又与其子方跃光产生纠葛。肖红绣借方氏父子的矛盾将情报送达,又设法回到方家,跟方兆猛和国民党军队团长敖胜斗智斗勇,协助红军成功还击。肖红绣与方跃光在斗争中渐渐相爱,方兆猛也受影响开始暗中帮助红军。进入抗日时期,肖红绣、方跃光并肩战斗,英勇抗击日寇。肖红绣出险招,攻下芦阳城,消灭日军。肖红绣最终壮烈牺牲,写下了一段不朽的革命传奇。

以上三张图片均为刘芊含在

《浴血红颜》中饰演消红绣的剧照

以上两张为刘芊含

与宋涵宇(饰方跃光)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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