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土商 返乡笔记:我们为什么要假装“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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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土商 返乡笔记:我们为什么要假装“幸福”

发布时间:2022-01-12 07:35:56

我觉得我必须为这个聚会写点什么。

这是一次今年春节前夕的聚会,我回到我的第二故乡浙江最北端的湖州市,参加小学毕业38周年的同学会。当晚,我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为了纪念属于我们的“恐龙时代”。

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参加这次同学会,因为在极度浮躁的时刻,同学会基本上陷入了一个“斗富社会”,我大多以写作被边缘化而告终,更不用说试图吸引暗恋你的女生了。

38年各奔东西,许多同学彼此再未相遇,38年后,天上人间:大多数人过得平凡而真实,有人被市场经济的浪潮拍倒在沙滩上日子拮据,也有人早已跻身于先富起来的群体。我知道,他们中有坐拥销售额居全国前三的丝绸公司的老板,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当年住在城郊名字叫土生的同学,他家是菜农,因为去他们家就能吃到新鲜的黄瓜和番茄,我和土生成了最好的朋友之一。记得1976年湖州隔壁江苏溧阳大地震,我们全家仓惶借居土生家的菜地,搭起了避难的简易棚,我因此一直惦记着欠了土生一份感谢。土生告诉我,他现在经营一家颇具规模的陶瓷企业,光是司机就有四位。真心为土生高兴,也为这个改变了土生命运的伟大的时代高兴。

然而,没想到的是,同学聚会上几乎没有人谈及财富,而只是用纯粹的感情填满了桌子,有些人甚至开始思考38年后我们将如何再次相聚。

意料之外二,我成了当晚最受瞩目颇为亮眼的角色:第一个被请上台“感言几句”,一鸡冻,平时能言善辩的我竟有点语无伦次;当我正急于打听明白当年究竟是哪位女生曾经和我同桌时,一批批记得住以及记不住名字的同学们热情地轮番涌来,我成了“被合影”最频繁的专业户;微醺之下,步履摇晃的我提前离席,与大家告别返程杭州,三位同学坚持要送我下楼,“最有钱”的土生冒着冰冷的雨雪,一直把我送至车旁。

作者与小学生合影。

我知道,“两个意料之外”的原因,应该是同学们觉得以写字为生的你“有文化”,而“有文化”就是“有出息”。这让我想起前些日子爆红于网络的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陈正宏教授十多年前书赠即将毕业弟子的那副对联:“家总要成,钱总要挣,奔走红尘,莫忘曾经是书生”。原来,红尘滚滚的今天,至少在湖州,“书生意气”并不仅仅只是传说,并未彻底凋零为追不回的记忆。

我出生在第一故乡浙江中部的永康,它的知名度远不如相邻的义乌,1978年前当地人以补锅钉秤镶牙谋生。由于父亲是野战部队的军人,我的童年记忆就是不断地随军搬家:安徽、浙江、江苏、河南。1973年,终落户湖州,直至9年后第一次离家,独自去省城杭州念大学。

那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学校的名字有点奇怪:康达小学。百度说,康达小学是1968年至1977年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遍布全国。总的来说,街道弘扬了抗大精神。虽然条件简陋,但校训与毛泽东为抗战时期延安创办的抗日军政大学所写的校训如出一辙:团结、紧张、认真、活泼。反大学小学缓解了普通小学的招生和教学压力。38年后,我意识到我在一所“非正式小学”学习,就像今天的“农民工子弟学校”,这让我相当沮丧。

我的家到抗大小学是一条500米长窄窄的青石板路,全班八成同学的家也都像一粒粒豌豆般散落在这条青石板路的两旁。今年春节初一,我穿越岁月重返现场,住过好多年的三层老房子没了,变成了一家蛮土豪气的宾馆;青石板路不见了,当年的小学原址现在是“益民路菜场”;只有3路公交车的站牌上,曾经的地名依旧:“大线场”。

当时,小学的原址变成了“益民路菜场”。

太湖旁边有三座城,苏州、无锡、湖州,唯有南太湖的湖州因湖而名。“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的诗句,记录了元代大诗人戴表元对这座城的无限的爱。

“人生只住湖州”不仅意味着“美丽的江南”,更意味着它的财富。

湖州的富裕,缘起太湖。太湖是佛祖遗落在人间的一颗明珠,2445平方公里的一镜湖水就是天然的大水库,地势较高的西部有108个进水水道,东部则有108条泄洪河网,旱涝无虞,5000年稻米飘香。真正给湖州带来源源财富的,却是太湖水滋养的一百余万亩蚕桑,以及华贵的丝绸。

湖州的繁荣源于太湖。

1950年代,在湖州城南7公里的潞村古村落,考古发掘了距今4700年前的钱山漾文化遗址。其间出土的中国迄今发现年代最早的残绢和丝麻织品,明证湖州是“世界丝绸之源”。

丝绸工业使湖州成为农耕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变的“东方起点”,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胚胎由此萌芽。最典型的是湖州郊区的江南雄镇南浔。清朝光绪年间,有“四象八牛七十二狗”的说法,意思是资产在1000万银元以上的叫“大象”;五百多万两,不过一千万,都叫“牛”;那些有一百多万两银子但不到五百万的人被称为“狗”。南浔豪门都是丝商。需要注意的是,在同一时期,清政府的年收入只有几千万白银。

直至民国,曾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被蒋介石尊称为“革命导师”的张静江,即出生于南浔“四象”之一的张氏家族。湖州一城工业半为绸厂,坯绸产量占全国三分之一,世界总量的四分之一。

出生于南浔“四象”之一的张氏家族。

城里人发达了,乡下也跟着富得流油。明清时,种植一亩桑园养蚕,收益可抵稻米十亩。改革开放之初的1980年代,香港市场每担蚕茧的市价高达近千元,远超官办供销社定价,进而引发蚕农与政府的大规模冲突。我媒体生涯的第一篇深度调查,正是记录湖州“蚕茧大战”的《骚动的“蚕国”》。缘于此,有资料显示,当年浙江省第一个年收入过亿的乡镇,恰恰花落湖州南郊的道场乡。

明清500年后,几十代人的财富和土壤滋养,无疑从内到外改变了湖州人:

——湖州人变得爱读书了。中国三大私家藏书楼之一的“嘉业堂”便坐落于南浔古镇小莲庄之侧。嘉业堂由经营蚕丝巨富的南浔“四象之首”刘镛之孙刘承干建于1920年代,鼎盛时藏书60万卷,含《永乐大典》珍贵孤本四十二册,《四库全书》原稿一百五十册。

——湖州人变得自信从容。离开第二故乡30多年,湖州方言早已生疏,但仍有两个湖州方言的标志性词汇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一个是“白潭”,即“慢慢来,别着急”;第二,“平静地度过时间”意味着“放松”。

——湖州人不爱走四方了。湖州城南道场山有名刹万寿寺,山顶有古塔。湖州人除了读书,不愿远行,万般无奈小别家乡,只要望不见道场山顶的多宝塔,便会泪洒衣襟。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心是湖州。这是我从“富”到“贵”的第二故乡。

职业的缘故,离开家乡后我曾经数次前往湖州乡间采访。江南5月,正是采桑时节。细雨、薄雾,一世界的桑叶鲜嫩欲滴。农家女身着红袄、摇橹闪腰,载一船的桑叶,从你眼前缓缓滑过。

雨后的桑叶是我第二故乡最鲜活的底色。后来,有了我的女儿胡。

500年的风光过后,湖州开始饱受孤独之苦。

湖州的第一次“憋屈”始于1983年撤地设市。建国后,先后设浙江第一专区、嘉兴专区和嘉兴地区,治所一直立于湖州。1983年10月,撤嘉兴地区,分拆为湖州、嘉兴两个省辖市。湖州市辖吴兴、南浔两个市辖区及长兴、德清、安吉三县;而嘉兴市设城区和郊区,下辖嘉善、平湖、桐乡、海宁、海盐五县。五县对三县,湖州变“小”了,惟我独尊的“南太湖”老大的腔调没了。

湖州的第二次“卑微”发生在20世纪90年代,失去了本质、精神和精神。

麻烦恰恰来自湖州的骄傲丝绸业。至1996年,占全市财政收入40%的丝绸行业共计亏损1.1亿元。次年始,百年老厂永昌、天昌、达昌、湖丰等悉数或破产拍卖或减员改制,大批在缫丝、挡车岗位上干了几十年的中国最优秀的丝绸工人被几万元安置费买断工龄被迫下岗。一时间风雨飘摇,全城惶然。

永昌丝织厂位于我要上小学的500米青石板路上。父亲从部队转业后,全家定居湖州,湖州比当时的第一故乡永康富裕得多,母亲在永昌丝织厂当女工。永昌印下了我小学时的一半记忆:放学后溜进车间闲逛,丝丝的独特气味还在挥之不去;缫丝产生的蒸汽可以作为澡堂,是免费的,所以经常使用;卷首还有一个小型工人图书馆,藏书只有1000册。在这里,我平生第一次满足了饥饿和最丰富的阅读乐趣。

永昌丝绸厂旧貌。

在一位少年的眼里,永昌是那么的大,大到永远不会倒。

但它被丢弃了。那一年,母亲已经退休,很幸运没有成为“下岗工人”。

那时候,我在新华社当记者,回到家乡,也算个人物。湖州市的主要领导殷切地对我说:“你难得回来,应该多多宣传家乡的大好形势。”

我告诉领导:“除了我妈的工厂倒闭,我家还有四个下岗工人:姐姐、姐夫、哥哥和嫂子。我笑不出来,怎么会唱歌?”

湖州依旧清丽,却已成“浙江的东北”,成为我心里的痛。

我依然关心来自第二故乡的消息。

2015年底,我看了一则和家乡有关的新闻,说是有媒体通过调查统计,公布了“中国最难赚钱的城市名单”,湖州以人均年薪6.79万元位列倒数第一。

这类新闻往往颇有标题党的嫌疑,不足为信,但湖州入榜至少我不觉得太大的意外。

今年春节前,我又看了一条关于家乡的新闻。这一次,真的是“太大的意外”:浙江省舆情研究中心发布的《2015年浙江省社会舆情年度报告》显示,在浙江11个设区市中,家庭收入、社会保障、居住环境、精神生活、医疗、教育、养老7个权重指标排名相对靠前,且对居住现状最满意,即“幸福指数”最高的城市是湖州,为71.42。更让人意外的是,温州在全省排名垫底,满意度比湖州低12.57个百分点,在2014年的同一调查中,温州也垫底。也就是说,“老板里最有钱”“最有钱”的温州人,把自己认定为“最不幸福”。

“最有钱”却又“最不幸福”的温州恰是我30年媒体生涯的第一观察样本。30年间,我曾经33次南下温州采访,以至于温州最大的老板、浙江省工商联主席、正泰集团董事长南存辉亦表示,作为老朋友,我应该是“温州模式最认真的观察者、最深刻的研究者、最热心的呵护者”。

我对温州的浓厚兴趣与中国改革开放的终极使命有关——如何让数百万人脱贫。

和许多国人的强烈印象相反,浙江最南端的温州从改革起点出发之时实在穷得可怜:根据《国家八七扶贫攻坚计划》,浙江3个国家级贫困县,除景宁地处丽水地区,文成、泰顺两县均属温州。文成民政局1980年代初曾做了个调查,称全县当时有104户人家卖儿、卖女、典妻,缺半年以上口粮的人口占全县的35%。县里的一位年轻干部不相信,下乡核实。在一个村子,他发现有一位农民因自己顽疾缠身,为糊口活命,将老婆典给邻居1年,换得区区番薯丝200斤;还有一对老光棍兄弟俩,由于没钱讨媳妇,竟然暗地里合睡一张床、合用一个老婆。时间久了,全村人都知道,都默认。

故事太多,不能重复。30多年后,温州人在中国发家致富,谱写了国家改革长征中最美的篇章。背后是“走遍千山,千言万语,千方百计,历尽千辛万苦”的不屈“四千精神”。

我始终认为,温州人是当代中国式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最可爱的人”。温州能够在一代人的时间走出贫穷,足以证明中国一定可以富。我的采访本上,留下了无数温州故事,我与这片躁动不安的土地上的许多创业者成为真正的朋友。苍南县“第一农民城”龙港的小老板阿秋,女儿被送到400公里外的杭州念书,我成了临时监护人的第一人选,专门负责出席必须由家长参加的学校“家长会”。

但是,很多时候,尤其是在财富层面之外,我明显感觉到温州人其实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这种“陌生”,缘于文化积淀的差异。温州老板创业的起点很低,80%出身于农民,80%仅初中以下教育水平,温州早期泛滥一时的假冒伪劣以及近年饱受诟病的炒作成风,皆与此密切关联。作为领跑者,改革开放30多年温州最大的缺憾,是至今仍没有实现“有钱人”与“有文化的人”的有机统一。面向未来,温州社会经济转型升级的关键在于“人的升级”。温州籍国学大师南怀瑾曾对家乡人发出“赶快劝温州人建立文化”的告诫,“不要总是说温州是商业开发的开路先锋,这个标榜已经过去了。今后的时代不是开发的问题,也不是经济的问题,是如何建立新的文化的问题,这是个根本大问题。”

南,温州国学大师。

文化的积淀与自我改造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时间。和湖州不同,温州的富裕只是近30年才有的事。仅仅一代人,瞬间暴富。我始终认为,一个人或一个群体只要足够拼,10年时光就可能脱贫致富。但要实现驾驭财富乃至超越财富,至少需要100年。

当财富瞬间从天而降,你最大的恐惧一定是财富会瞬间消失。你没有时间去学习什么是自信和冷静,也没有时间去追求内心的平静。

因此,温州人注定将莫名地焦虑。而焦虑就不会幸福。

浙江舆情研究中心发布的这份年度报告还告诉我们,焦虑的并不仅仅只是温州人。在面向全省11个设区市样本人群的调查选项中,问“人际交往是否有压力”?年收入20万以上人群选择“没有”的比例低于所有收入人群平均值2.9%,说明高收入人群存在更强的交往选择症;问“在和别人发生点小摩擦时会不会发火”?20万以上收入人群选择“不会”的低于所有收入人群均值5.1%,说明其日常心理焦虑高于任何其他收入群体。

报告的结论是,“财富焦虑”已经成为浙江的新常态。

在浙江,“财富焦虑”已经成为新常态。

焦虑发乎于心,只有你自己知晓。焦虑就一定不幸福,但“有钱人”怎么能不幸福?于是,我们开始努力地假装“幸福”。而要让这种假装的“幸福”成真,拉菲、豪宅、阿玛尼乃至小三就是标配,尤其是,我们必须千方百计让他人知道自己真的很有钱,并千方百计获得他人的掌声。

我的一个企业家朋友,是住在杭州郊区顶级别墅区的知名富豪。因为贫富差距,我对他敬而远之。为数不多的人脉之一就是他经常邀请他去华丽的别墅吃饭。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他很好客,没有看到他让我做什么。有一次,又请我吃饭。饱餐一顿后,我和他握手道别。

我说:“你有花不完的钱,真是活神仙啊,这样的幸福日子换了别人一辈子都指望不上。”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角出现了泪花:“其实你可以说这个大别墅。你来的时候,那是一座绿树覆盖的豪宅。”我一个人的时候,只有四面墙。"

有钱要假装“幸福”,没有钱,也要假装“幸福”。晒不了钱,那就在微信朋友圈晒点吃喝,或者刷几篇旅游日记,你得向全世界宣布,至少你距离有钱也不远。

我们都继续假装快乐。“幸福”的背后,是别人眼中的成功。如果这辈子不能成功,不如去死;在“幸福”的背后,有更多的贪婪在燃烧着我们自己的内心。

《中国好声音》的导师汪峰,让“梦想”再度成为热词。事实上,今天,对绝大多数国人而言,所谓“梦想”早已与家国情怀、精神力量了无关联,而仅仅剩下欲望与贪婪。

当欲望和贪婪只是味精时,生活会增添活力和色彩;当欲望和贪婪成为你的整个世界,是毒药让人变得邪恶。

本真的“幸福”无法假装。就譬如一个女子的漂亮不等于美丽,假装的“幸福”会给你虚幻的快乐,但这种靠不住的快乐同样不等于“幸福”。

或许,在可预见的未来,湖州很难重现可以与昔日辉煌相提并论的财富爆炸,但湖州人依然可以收获真正的幸福。在漫长的历史中,他们拥有财富但又超越财富,他们因为财富而积累了深厚的丝绸之路。即使风雨起落,荣辱不惊。

我爱你,我的第二故乡。因为你从来没有被欲望与贪婪彻底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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