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魉魑魅 魑魅魍魉中世纪 不要在中世纪花园里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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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魉魑魅 魑魅魍魉中世纪 不要在中世纪花园里睡着

发布时间:2022-02-18 10:54:10

十二世纪以降,欧洲中世纪文学舞台上突然密集出现了一类大受欢迎的虚构作品:梦幻诗。这类梦幻诗主要有两个源头,一是以《圣经》中各种天启和先知解梦故事为代表的宗教梦谕,二是以西塞罗《西庇乌之梦》为代表的古典道德训谕梦。

在中世纪是独一无二的,12至15世纪梦诗的主人公经常在一个优雅的花园里睡着——倚着一朵鲜艳的玫瑰,坐在修剪成迷宫的树篱中间,或者躺在散发着芳香的花坛上。例如,英国文学之父乔叟在14世纪为《妇女传》写了序言:

       “在我的一个小花园中,

在铺着新鲜草皮的长凳上,

       让下人快快为我铺床;

为了纪念即将到来的夏日,

       请人在床上洒满鲜花。

当我躺下闭上眼睛,

       只一两个时辰就进入梦乡。”       

另一个例子是15世纪苏格兰诗人威廉·邓巴开启的金盾:

       “正当太阳开始照耀,

晚星和月亮一起睡觉,

       我起身,斜倚在一株玫瑰畔。

金色的蜡烛在早晨升起

       水晶般明澈的光芒四射

让巢中的鸟儿快乐…

       快乐鸟儿的和谐歌唱

河水的潺潺声,

       催我在花之披风上坠入梦乡。”       

       这些梦幻诗绝大多数发生在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五月。“坠入梦乡”后,主人公继续在花园里经历起先摧枯拉朽、终于惨淡收场的爱情;或者漫游仙境,学习人生哲理;或者与美人舌战一万回合,见到《启示录》式异象,领悟痛而切肤的教义——无论如何,当主人公从黄粱一梦中苏醒,他或者她永远会回到开篇处的花园,园中鸟语花香照旧,梦者却不复如初,万分惆怅。

这些梦诗大多发生在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五月。“睡着”后,主人公继续在花园里经历着最初被摧残,最后惨淡收场的爱情。或者漫游仙境,学习人生哲学;或者和美女争论一万回合,看到天启的异象,领悟痛苦的教义——无论如何,当主人公从梦中醒来,总会回到当初的花园,那里的花鸟依然如故,但梦者不再如故,极度失望。

在费勒的手稿《玫瑰传奇》中,“我”脱离沉睡的身体,进入花园。在14世纪,

哈雷手稿《玫瑰传奇》中“我”被“欢迎”引入闭锁的花园,15世纪末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催人入梦的花园,或是主人公在梦境中睁开双眼第一眼所见的花园,几乎无一例外是一类封闭的花园。无论是有钱人家的石墙、砖墙还是平民化的树篱和灌木,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将无序、混沌、风雨飘摇的外界隔开,守护着园内秩序井然、几何般精确和谐的一切:成排栽种的观赏花朵和香料、列成方阵的果树、八角或六角凉亭、带兽头的中央喷泉、一条或四条流向墙外的小溪、流连穿梭其间的淑女和怀抱乐器的吟游诗人。

       这类封闭花园可被归入一个更早、涵义也更广阔的地貌概念:早在贺拉斯《诗艺》和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就频频出现的“赏心悦目之地”,或曰“乐土”。到了中世纪早期伊西多尔大主教编纂的百科全书《词源学》中,“乐土”是和“亚洲”、“欧洲”、“利比亚”并列出现的地理学词条。何以到了中世纪盛期,原本囊括山谷、森林、牧地等一切史诗及田园风景的“乐土”的领地日益缩小,逐渐单薄,最终几乎等同于“封闭花园”这一概念?是怎样一种幽闭癖和不安全感,使得中世纪人不仅要在现实中筑起高高的城墙与雉堞,还要在梦中把对极乐世界的终极理想表现为一座禁闭的花园?

这种封闭的花园可以归入一个更早、含义更广的地貌概念:“宜人之地”,或“天堂”,在贺拉斯的《诗》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频繁出现。在中世纪早期伊西多尔大主教编纂的百科全书《词源》中,“应许之地”是一个与“亚洲”、“欧洲”和“利比亚”并列出现的地理词条。为什么在中世纪的鼎盛时期,原本包括山谷、森林、牧场等所有史诗和田园景观的“乐园”的疆域却在不断缩小和变薄,几乎相当于“封闭花园”的概念?是什么样的幽闭恐怖症和不安全感让中世纪的人们不仅在现实中筑起高墙和小溪,还在梦中表达出极乐世界作为封闭花园的终极理想?

《天堂的小花园》,15世纪初的德国手稿

       

如果我们关注这类梦诗及其所伴随的绘画手稿,就会发现活跃在中世纪晚期艺术想象中的“幽禁之园”,直接指的就是《旧约》中的两座园林。首先是《诗经》中我爱的花园:“我的新娘,你的唇滴蜜,/像蜂巢滴蜜;/你的舌头下面有蜂蜜和牛奶...我的姐姐,我的新娘/这是一个锁着的花园,/一口封闭的井,一个封闭的春天...你是园中的泉源,是活水的井,是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

       早期教父对《雅歌》中所罗门王与新娘的对话有着众说纷纭的阐释,其中最流行的几种见解,一是将之看作基督与教会之间的联姻,二是看作个体灵魂与创世主之间的联姻,三是将基督的佳偶看作圣母本人。在最后一种阐释中,童贞女玛利亚的子宫就是一座封闭的花园,只有上帝的神意能够穿透。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的许多“天使报喜”主题画作中,天使加百列和玛利亚常常被锁入一座由木篱或石墙砌起的封闭花园中。画面上,玛利亚总是位于更深、阴影更多、有建筑庇护的位置——封闭花园中的另一重禁闭空间——天使则置身于露天花园中,或者正在进入玛利亚的庇护所。后期解经家认为,圣言通过报喜的天使降临玛利亚的耳朵,以及玛利亚的童贞受孕,这两件事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可以说,道成肉身这一最核心的历史事件,同时意味着对封闭花园的突破。

       此外,基督生平中另两个关键情节——在客西马尼园被捕,以及受难之后复活——同样发生在花园中。无怪乎即使披上了世俗文学的缤纷外衣,一座封锁的花园永远躺在欧洲中世纪人的潜意识深处。“禁闭之园”乃是串起整个基督教叙事系统的旋转枢纽。

此外,基督生命中的另外两个关键情节——在客西马尼园被捕和受苦后复活——也发生在园中。难怪即使披着世俗文学的华美外衣,一个闭塞的花园总是深藏在欧洲中世纪人的潜意识里。《禁闭的花园》是整个基督教叙事体系的旋转枢纽。

佛罗里达州安琪丽可的天使报告好消息,圣凯尔多明哥修道院壁画,15世纪中期

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天使报喜》,木质油画,现藏于乌菲兹博物馆,15世纪

              

《旧约》中的另一个花园指向一个更遥远的充满悲伤和忧郁的过去。读者可能已经猜到了,那就是《创世纪》中的伊甸园,它从未错过我们。它总是位于中世纪T-O地图的顶部。起初,这里是人类定居的富庶之地:“上帝在东方的伊甸建立了一个花园...这样各种各样的树就能从地里长出来,赏心悦目,上面的果实也是很好的食物”。亚当和夏娃犯罪后,伊甸园不仅变成了一个失落的花园,而且在原型意义上也变成了一个封闭的花园:“所以他被赶出去了。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装了基路伯和燃烧的剑来守护生命树的道路。

       在《旧约》成书的年代,炽天使基路伯绝不是我们喜见于文艺复兴绘画中的、除了会飞以外人畜无害的胖嘟嘟的婴儿,却是接近于古代近东神话中频频出现的,迄今可在大英博物馆或卢浮宫亚述馆神庙前看到的面容威严、鹰翼狮身的镇墓兽——震慑着所有觊觎乐园和其中果树的冒失者。如果说《雅歌》中的花园是一座寓意或象征层面上的禁闭之园,那伊甸园就是货真价实的被封锁的花园。难怪中世纪花园手抄本处处令人回忆起伊甸园,尤其是《创世纪》中提到的灌溉伊甸园的四条河流,成为了将封闭花园四等分的醒目组件。当然,这类手抄本也可能从十字军从东方带回的细密画手稿中汲取了灵感:以十字型水渠将花圃四等分,这恰恰是典型波斯宫廷花园的特征。实际上,“天堂”一词的词源就来自波斯文“pairidaeza”,字面意思:“有围墙的花园”。

《火影图经》,14世纪,经过中世纪的想象改造,居鲁士手持利剑驱逐亚当和夏娃,后两人逃脱的同时还不忘保护自己的私处

波斯微缩绘画尼扎米的卡姆萨女孩在游泳池游泳,一个“四河花园”的模型

蒙古征服者巴布尔和侍从参观花园,另一种“四河花园”中的微缩画

       

波斯花园的建筑概念可能直接来源于《古兰经》中对天堂的描述,那里也有四条河流:水之河、牛奶之河、酒之河和蜜之河。此外,在包括耆那教、印度教、佛教和博尼教在内的许多古代东方宗教的宇宙观中,位于世界中心的麦乳神山被四条河流包围,随后是层层海洋和山脉。东方园林设计师试图在地球上建造一个预尝天堂。在基督教的中世纪欧洲,人们试图通过砖和石头植物、羊皮纸上的矿物颜料、海藻画梦和赋予世界结构来整合两个在时间中丢失的花园。

        无论是伊甸园,还是《雅歌》中佳偶的花园,两者都是绝对封闭的花园,不可触摸,无法进入,只在解经师的羽毛笔尖忽闪并消逝,或在多重寓意的断层中扩张和缩折成一座移动的迷宫。假如乐园已经不可挽回地失落,就让我们在大地上重建天国。

        而这些由人类所建造的天国花园——无论是在梦幻诗、手抄本还是现实中——虽然奠立在伊甸园或雅歌花园这样封闭的原型之上,却并非真正不可进入:墙上有门,门上有锁孔,而树篱和砖,其实并不高耸。大地上的封闭花园永远多孔、可渗透、诱人擅闯:来突破我吧,如果你敢,来与我的玫瑰、石榴和温柏融为一体,以感官品尝、进而以灵魂想象神意的甜蜜。

这些人类建造的天堂花园——无论是在梦幻般的诗歌、手稿还是现实中——并不是真的无法进入,尽管它们是建立在伊甸园或戈雅花园这样封闭的原型之上:墙上有门,门上有锁孔,而树篱和砖块并不高耸。地球上封闭的花园总是多孔的,透水的,诱人的:穿过我,如果你敢,与我的玫瑰,石榴和温柏交融,用感官品尝,然后用灵魂想象上帝的甜蜜。

耆那教宇宙地图,麦乳神山四面环水位于世界中心

艾米利亚在花园里编织花环,15世纪的法国手稿

              

因此,在手稿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女孩低着头看书,拨弄琴弦,或者独自坐着编织花环。在封闭的花园里,安静专注于某件事的女孩是灵魂理想状态的隐喻。孤独而自洽,没有伴侣的你一直完美陪伴。她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像一个安静的玛丽亚而不是一匹忙碌的马——冥想是唯一适合灵魂本质的行动,而真正重要的一切都诞生在事物与事物、思想与思想空之间空虚而寂静的深渊里。但她最好是睡着了,因为睡眠,睡眠中灵与肉的分离,以及“入睡”一词所隐含的各种落差,都是这种虚拟深渊的完美类比。就像南希在《沉睡》中说的那样:“我通过入睡而陷入自我...我陷入了自己的满足和空虚空:我变成了一个深渊,一个坠落本身,深水的密度,一个溺水的身体反向下沉的下降”。睡在园子里,倒在园子里,掉在土里,被埋葬:睡在园子里,就是死。

       此时我们再读成文于十五世纪的《淑女集会》——现存以中古英语写就的梦幻诗中,唯有这首诗的叙事者是女性——当“我”在修剪成迷宫的花园中离开散步的女伴们,独自步入一方僻静的“园中园”,凝望着眼前的雏菊、清泉、五彩卵石铺就的路面,“我”似乎再自然不过地“落入”了睡眠:“忆及往昔万般事体/ 我沉思着深深叹息/ 原地坐下,我沉沉睡去”。入眠者的灵魂将在梦中经历种种奇遇,它甚至会在完成坠落之后展开一段飞升的旅程,见到天国的预演或是新耶路撒冷的幻象,然而在旅程终点,它却必须返回被留在花园里的身体。只要这一点不改变,入眠者的灵魂就不可能得到彻底的喜乐:凡胎肉躯不能活着品尝天国。中世纪诗人与画家们如此痴迷于花园里入睡的意象,或许因为隐隐知道这是一场信仰的试炼:睡吧,这样就能在醒来后知道如何更好地生活。在几乎所有十四十五世纪梦幻诗的结尾,从天国花园返回地上花园的主人公总是一边悲叹梦境的消逝,一边决心做个更虔敬的人,以期在死后获得通往天国封闭花园的钥匙,并在其中永远居住。

最后,我们来看看一份极其罕见的手稿:在《埃格尔顿图解创世纪》第一页的背面,也许是中世纪最早的“四大漫画”之一,上帝在他创造的花园里睡着了。中世纪绘画中不乏对三位一体中儿子睡姿的表达:耶稣睡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是常见的图像学主题。然而,父亲睡姿的表现却很少见。通常情况下,亚当在花园里睡着,而上帝站在一旁,用肋骨造夏娃——这种场景在手稿中经常被描绘成连体人,画面非常恐怖。但在埃尔格顿的手稿中,被创造弄得精疲力尽的上帝,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搁着膝盖,光着脚——要不是头上戴着光环和华丽的胸针,很容易被当成下班后打盹的牧羊人。这就是这部平实的手稿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地方:原著《圣经》从未提及一个沉睡的神,加上过度表达父性的人性而被视为异端的潜在罪行,它给我们呈现了这样一个日常却又惊心动魄的场景:在原著和最终的完美花园里,甚至连造物主都睡着了,也许和这个生物共享同一个危险的幻境。

入睡的上帝,艾格尔顿《图解创世纪》手稿,14世纪英国

在暴风雨中安抚基督

上帝从睡着的亚当身上抽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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